作者:李丹崖
一月,天寒地冻,杏树一枝婆娑,树枝光溜溜的。
空气中弥漫着腊味的气息,腊肠、腊肉,咸鸭子、咸鹅,在阳台上、屋檐下。院子里的那棵杏树,是父亲种下的。每到这个月份,母亲会把腊肠挂在上面,许愿带一样,凝结着许多心事和嘱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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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,落了很大的雪,简直可以称之为盛大。
雪浩浩荡荡,下得满院满檐都是,也下在杏树上。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杏花开。杏花,这个季节当然没有。杏树的根,此刻还在土壤之下暗暗积蓄力量。
到了年关,年的味道愈加浓烈,满世界都是春消息。杏树在贴满大红春联的氛围中,有一些蠢蠢欲动。但依旧是冷,杏树在风中激灵了那么一下,决定还是矜持一些,坐等春风吹遍,方才醒来。
三月,云气初披,春风遍地,纸鸢亦遍地。
不知道谁家孩子的风筝被杏树的枝条缠住了,帮忙伸手去够。拉着杏树的枝条一看,已经泛出青晕。
某日的一场雨后,杏树在枝上扑哧一声笑了,一簇,又一簇,继而是千朵万朵压低枝的杏花开了。杏花粉中带紫,紫意不那么明显,有一些淡然出尘的美。在渐有暖意的春风中,在润如酥的春雨里,杏花安享着季节的恩典,慢慢袒露自己的心扉。
杏花春雨江南。这是唐诗宋词中的意象。此刻,即便是在我的故乡皖北,一株杏树开在瓦房院里,竟也有了些江南的韵致。
四月,繁花很快落尽。不必扫,旱鸭已经纷纷来到杏树下去啄。想起早年间,临河种着一棵杏树。杏花落在水面上,有鲤鱼跃出水面去吞食。春鲤,粉杏,春水,这样的意境也俨若唐诗宋词。
杏树的叶子逐渐密起来。一树蓊蓊郁郁的杏树,坐落在皖北的某一处院落里,人在树下,观书,喝茶,听戏,都是雅事。
五月,青杏小小,而后初妆半碧红。
有风吹过杏树,掀开杏叶的裙裾,竟然有若隐若现的杏子。
青杏小小,似青梅。其实,杏还有一个别名:甜梅。梅子酸酸杏子甜,甜梅听起来就更怡人一些。“花褪残红青杏小,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。”有时候,我总觉得苏轼写的是吾乡景致。
小满节气了,三两场雨后,有燕子在杏树上停栖,那样的逗号,与青杏的句号相映衬,再加上枝叶的文字,多美的一篇文章!
六月,梅子金黄杏子肥。
杏子隐藏在杏树的怀里,绒毛渐渐温柔,青杏变黄,可谓“麦黄杏”,顾名思义,麦芒展露,杏子金黄。杏黄色,应该是很耀眼的一抹中国色调了,在绿叶之间的一团团黄,依稀有了吴昌硕画中的韵致。
风里,满是成熟的气息。这个世界,河水骤涨,山峦繁茂,杏树下的孩童,也跟杏子一样疯长。依稀记得少年时,夏日一家人在杏树下围炉吃饭的情形,炉子是父亲做的陶炉,锅里煮的是五花肉炖豆腐,灶边,亦有一些当季的时蔬。
杏子黄时,馋嘴的孩童已经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了。“熟了麦黄杏,馋得小孩一撅腚。”少年时,不懂这句话的缘由。后来想想,是偷偷站在板凳上去够吧。一头插进树荫里,撅腚去扒找成熟的杏子。
七月,天若蒸笼。杏子早已熟透了,颗粒如金丸。纷纷被够下来,有的已经进入孩童的肚皮,有的摆在白瓷盘中,耀眼的黄,明媚的白,煞是好看。
枝叶之间,只有晚熟的杏子还在叶间。
晚熟的杏子亦是甜的,若是此刻摘下来,冰镇了吃,在人的味蕾上轰然炸开,那滋味,啧啧啧。
八月,桂花都开了,香满整个院子。
蝉声在杏荫里,一声长过一声。没有风,祖母在杏树下摇着蒲扇,杏树的叶子细细密密,缄默不语。
这时候,我喜欢端着搪瓷缸子,在树下喝茶,喝到大汗淋漓,然后到村口的小河边扎一个猛子,扯下一串菱角来。而后,煮来,在杏树下吃。
九月,风里已经有了些秋的韵致,是为金秋。
仰头去看那棵杏树,杏叶沙沙,有在风里摇摇欲坠的蝉蜕,偶尔伏着螳螂、天牛之类的昆虫,一棵杏树就是一个小社会。
我曾从豆田里捉了一只蝈蝈放在杏树上,杏树的叶子简直是天然的庇护所,从那以后,只闻其声,不见其踪。也没有喂它吃食,后来想想,大可不必,“垂緌饮清露”,蝈蝈也可以,何况,与杏树临近的是一座丝瓜棚,丝瓜花,是多好的食物。
十月,风凉,周遭的银杏叶早已满地金黄,杏叶也如历劫。
每每这时候,祖母会在杏树下织毛衣,做针线活。祖母戴着老花镜,在杏树下劳作的时候,杏叶偶尔会落下一片,她捡起来感叹,人呐,也像是这树。
祖母说这话的时候,又有一叶落下,在她花白的发间。
十一月,北风凄厉,衣衫觉薄凉,风送来了雪花的消息。
杏树的叶子一夜落尽。夜里,在新糊的窗子前,听到院子里风过杏树的声音,丝丝缕缕。院门吱呀吱呀地响着,像是在讲着一个没有讲完的童话。
十二月,白雪皑皑,杏树在大雪中冬眠了。
此时,蜡梅开得幽香一片,月季还是坚持吐露自己的花事,冬青依然葱茏。
杏树淡然以对,它在酝酿着下一年的春事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3年06月28日 16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