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皮皮

半路出家当老师,一晃二十来年了。现在,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退休了。

有人说,凡事皆有时。这样的话一旦听进去了,我们就会停下脚步,会心一笑,仿佛刚刚意识到经常路过的那幢房子,原来那么值得回头再去端详一番。这就是我退休前这一两年的心境——终于可以停下来,甚至往回退几步,看看过去的自己,看看自己无数次路过但视而不见的那个旧我。


(资料图)

老师,显然是一个行当的统称。有一种老师——我很可能就是这样的老师,觉得自己即使不是一贯正确,也是基本正确,自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没有减少反而增加,到了自负的程度。假如老师很热心、负责任,哪怕总是批评学生,学生仍然心存感激地想——老师这都是为我好。他们几乎心甘情愿地包容老师的自负、急躁等缺点。学生纯真的感情和老师自负的认真交织起来,又加深了师生之间的理解和情感。

当然,也加深了老师对自己的放纵。

几年前,我第一次带一个研究生小组,以影视编导工作室的方式展开教学,总共有六个研究生和进修生。我上大学时想学习写作,于是选择了中文系,一个学期后醒悟过来:作家不是中文系培养出来的。这是我很早就明白的道理,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带了这个学习创作的小组。学生们虽然经历了本科不同专业的训练,但都处于基础十分薄弱的状态。入学前就打招呼了,要付出辛苦,要用三年时间完成七年的学习内容。最开始来上课的多于六人,第一个学期过去,就有进修生下车了。因为太辛苦?因为我太严厉?不管因为什么,我把更多的精力给了坚持下来的学生。我就像转动的齿轮,学生的成就和问题,我的信心和担心,统统咬合起来了,结果是大家渐渐开始袒露自己。

这种坦诚,也带入了课堂,带来了冲突和矛盾。

面对“创作无法教”这个我无法改变的事实,我对教学的固执坚持就是:大家跟我学习基础,学习走路,毕业后你们追求个性,再跑,再飞也不迟;而且学会了走,跑和飞也不至于太难看。但是,这些经历过本科学习,有些已经有创作经验的学生,在浮躁的大环境下,忽视基础,急迫地追求个性,这几乎是他们的本能。

“你们不求甚解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。”

“你们在对共性几乎无知的情况下,显示出来的个性,不过是难看的自我亮相,不会产生共鸣。”

“真正的个性是超越共性的。‘超越’,懂吗?不是‘省略’。”

我对他们的严厉“打击”,并没有使我的权威维持多久。

“老师,我受不了你的批评了(这句话可以翻译成‘我不认为你对我的批评是有道理的’),我也不好意思反驳你,我提个建议,你让我自己拍个片子,如果我失败了,我回到课堂,全听你的。”

一个大小伙子对我这样说的时候,我的眼泪差点迸出来,好在月光晦暗,夜色遮挡了一切。

我同意了。

这个同学写了剧本之后,让我看,我说不用看,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。之后,在一个寒冷的冬天,他拍完了自己的短片。我去片场看到他那么辛苦,五味杂陈。一方面我为他高兴,为了证明自己他不惜代价。另一方面很心疼,付出如此多心血的结果是失败。粗剪之后,他回到了课堂,放下了过去的自以为是,学习终于有了突破,毕业创作的短片,得了好几个国际电影节的短片奖。

时光荏苒,课堂上“硝烟”再起。剧本围读,大家给一个女生的剧本提意见,我仍然坚守我的教学原则:打基础。剧本个性风格放第二位,先看它成立与否。最后她大哭着喊起来:“我做不到你说的‘成立’,我的剧本就是我的风格,没有风格对我来说就没有生命,就什么都不是。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作品符合你们的要求,难道除了你们,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别的理解和看法吗……”

她说的“你们”,其实是指我。

“你的自我已经完全遮住了你,遮住了你的判断,你的自以为是已经到了阻挡你进步的程度,你该醒醒了。”

“艺术创作不需要那么多情绪,也许更需要理性。情绪不等于感情,理性也不意味着否定感性。”

“艺术虽然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,但你选择的影视专业,这是一门与艺术生产相关的艺术门类,它不同于一个画家的画布和颜料,它的成本要求你,严格把控自己的个性,你有责任确保它是你的个性,而不是你的自以为是。”

心里突然很难过,我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和无助,假如我不能把他们带到岸上,假如我要求的这一切,他们无法融汇到他们的作品中……想到这里,我说:“假如你们的毕业创作,无法达到我们期望的水准,也没关系,我们一起丢人,我不怕。”

“老师,你放心,我不会给你丢脸的。”

这个女生重新修改剧本,最后的毕业短片也得了国际电影节的奖项。

现在回过头来看,那时候,学生取得的成绩让我一味沉浸在自己赢了的快慰中,我还没意识到解决问题时自己的语气过于决绝,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容置疑、针锋相对。我对那些问题的过度“重视”,和这些学生的年纪比起来,是不相称的。即使存在种种问题,他们也有足够多的机会和时间去克服。如果我换种轻松些的方式,也许殊途同归。

春夏秋冬,我们一同学习,一同创作,我付出的辛苦让他们渐渐接受了我的严厉。这时,那个时候到了。有一天,我踩着落叶走出学校,回家的路上忽然停住了脚步,仿佛一脚踏空,掉进了无人的空旷中。我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我,她对我说:

“你批评学生的缺点,其实这些缺点在你自己身上也存在。你的自以为是比起他们有过之无不及,你也不喜欢老老实实地创作,你也追求个性……你理直气壮地严厉要求学生,这难道不是你不自信、不信任他人、控制他人的表现吗?”

当我重新回到课堂上,看着熟悉的学生时,有了一种陌生感。我似乎能够体会他们面对我的批评时的心情,随后是一阵温暖,他们那么包容我这个霸道的老师,他们也是我的老师。在那之后,教学松缓下来,对创作的监督有了信任的基础和氛围。他们进行毕业创作期间,有个学生坐在我的车里跟我说:“老师,我感觉你变了。”

“我变好了,还是变坏了?”

“你就是变了。”

这个学生下车后,我一个人开车,下意识地拨动雨刷,视线有些模糊。学生的话算是给了我一个结业证书。

如今,他们已经离开学校,走上了不同的道路。眼下,我也即将离开学校。回顾自己的教学生涯,感觉最大的收获是受到了来自学生的教育。他们毕业了,我也即将毕业。

用来学习的学校,不仅仅是学生的,也是老师的。

《光明日报》( 2022年12月23日 15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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