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王干

我在新书《人间食单》里,写到岳母为我做过一道茨菇汤,寥寥几笔,只有几十个字,但眼尖的朋友依然能看出她的勤劳、善良。

岳母去世多年,我一直想写写这个平凡的中国女性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1

岳母年轻时肯定很漂亮,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已经五十出头了,瓜子脸,皮肤白里透红,眼神清澈,让我想到汪曾祺《受戒》里的小英子。小英子老了,应该是这个模样。

岳母忙着为我做饭,我也帮不上忙,只好在旁边闲着。她捧过一把花生说:“找点事情给你做。”我以为是要让我剥花生米,于是很认真地一粒一粒剥开,接受未来丈母娘的“考试”。她做完饭,看到我剥得整整齐齐的花生米,很奇怪:“不好吃吗?”我说:“不是要油炸吗?”她笑了:“傻孩子,这是熟花生,让你吃的。”

我心里一暖,又觉得自己傻傻的。

2

岳母能烧一手好菜,有两个原因:一是她的哥哥一直在上海当大厨,退休了,还被很多饭店聘用;二是她年少时在上海的一个地下党家帮人家照顾过孩子,这家是大户人家,吃得很讲究,还经常请外国厨师做西餐。

新中国成立后,岳母从上海回到高邮,曾经在高邮公安局水上派出所当过警察。后来岳父被打成右派,下放到乡里的供销社,岳母则进了县土产公司的猪鬃车间。

岳母姓顾,名萍。起初我看左邻右舍亲切而尊敬地称她为“顾主任”,还以为是个官呢,后来才知道,岳母所在的猪鬃车间,就是捡猪毛、给猪毛分类的,她聪慧灵巧,捡猪毛又快又好,自己完成任务之后,就帮姐妹们捡,再加上她能写一手娟秀的字,于是大家都选她当车间主任。“顾主任”喊得好热闹,其实就是多干活,收入并不比其他人高。

大家还推荐她入党,她也写了入党申请书,但始终没有如愿。岳母说:“肯定还有表现比我好的,组织上不会看错的。”

3

岳母人缘极好,与她乐于助人、心地善良有关。

三年困难时期,她曾经送过一担胡萝卜给同事,让同事一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。后来同事夫妇逢年过节都来看望她,称她为“救命恩人”。

岳母哥哥的妻子去世了,哥哥续了弦。两个儿子和后娘相处得很不好,岳母就将他们带到身边来养。她虽然自己已经有四个孩子,但一直细心地照料两个侄子。两个失去母爱的侄子,也知道感恩,每年春节都从上海赶到高邮来给岳母拜年,其乐融融。岳母对两个侄子的好,有时候胜过子女,两个侄子对岳母的孝顺,有时候也胜过子女。

岳母出生在高邮甸垛,很小就离开家乡了。她有个舅舅,隔三岔五地就要到高邮城来住两天,经常点好吃的吃,点好喝的喝,岳母总是满足他。有一次,这位舅舅还把自己的孙子带过来住了一个星期,岳母没有一点怨言。我问她:“这位舅舅是您的亲舅舅吗?”岳母说:“隔着两房呢,但老家没什么人了,我们就当最亲的亲戚处吧。”对这位长辈的要求,岳母总是倾其所有。

有一段时间,这位舅舅突然对岳母睡了多年的红木雕花床产生了兴趣,多次劝说岳母把它卖掉。1982年的一天,他居然花了二百块钱将这张红木床拉走了,然后倒卖给一个上海人。我当时虽然不懂收藏,但已经隐隐感觉红木会升值,并婉转地告诉岳母。岳母说:“他也不容易,肯定缺钱花。”又告诉我:“也不亏,当初结婚买的时候也就二百块钱,都用了那么多年了,不亏。”

后来,我在很多红木家具博物馆里看到同样精致的雕花床,价格是二百块钱的一万倍。

4

渐渐地,岳母老了,一头银发在寒风中发出闪闪的亮光,衬着白里透红的皮肤,应了那句“鹤发童颜”的成语。

女儿出国后第一次回高邮,看到外婆骤然变老了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她从小由外婆带大,10岁离开高邮到南京,再后来到美国,对外婆的记忆始终停留在童年时代。她不敢相信,也不愿意相信,外婆会变得这么老,她居然有些不平地问我:“为什么奶奶看上去那么年轻,而外婆就老了?”我说:“一是外婆本身就比奶奶大十岁,再者头发白是遗传的原因。”女儿平静了,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
待女儿第二次回国再见到外婆的时候,已经有些失忆的外婆居然没有认出她来,女儿抱着外婆:“我是晓月啊,您带大的啊。”岳母幡然醒悟,拉着外孙女的手:“乖乖,我老糊涂了,你小时候最乖了。”

这一次,女儿平静地接受了外婆的老迈,她知道,生命会衰老,时间会改变一切。

我常常想,岳母一生善良忍让,智力和悟性都出众,然而她的付出与得到不成比例。或许是岳母带大的原因,或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,女儿和岳母有许多相近的地方,不仅皮肤白皙细嫩,也性格宁静,为人谦逊,以至于我一个朋友的孩子有一次对她父母发问:“王干的女儿是不是有些呆啊?什么也不争。”但女儿比她的外婆要幸运多了,生活没有亏待她,学生物的她,“呆”在科学研究中起到了靠聪明和机灵起不到的作用。去年她评上优秀青年科学家的时候,我有些感慨,生命在延续,善良在延续,勤劳在延续,生活不会永远亏待那些性情温良的人。

5

岳母讲话总是温和娴雅,很少有高声的时候。

岳父去世时,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家人料理丧事,我们都为她的平静感到欣慰。可是等丧事办完,所有的客人都走了,她突然对着岳父的遗像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:“你走了,让我怎么办啊?”

那一声哀号,是积郁多时的迸发,山崩海啸一样,无可阻挡。

一年后,她也去世了,无声无息。

岳母去世的时候,和她在世时一样,没有打扰任何人。那年她87岁,一日午睡,就过去了。后来我听说,她的枕前有大量呕吐物,当时她如果大声呼救,家里的保姆是能听到的,也许能抢救过来,但她一辈子不愿烦扰别人的性情,让她静静地与人世告别,宁静而坦然。生如是,死也如是。医院里的那些烦恼和劳心,与她无关,也与她的家人无关。
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1月11日 16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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