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剑锋

父亲今年72岁,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巴山农民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在偏远的通江农村吃饭都恼火,就别说读书了。父亲高小文化毕业,算是村里的“读书人”了。做生产队长之前,他当过保管员和计分员。在信息闭塞的年代,他们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渠道就是收音机和报纸,但是收音机信息无法储存,所以收集报纸就成了父亲的最大爱好。平时乡里乡亲需要报纸糊墙壁、垫桌子、包东西的时候,总会敲门来找他。他根据关系的亲疏好坏来满足他们,但他一定不会给出去的报纸就是《四川日报》。按父亲的话说,这是我们省里最权威的报纸,不得轻易给人。打我记事起,父亲的条桌案头上总是摆着一摞折叠整齐的《四川日报》。除了他自己可以随意安排这摞报纸外,其他人是不能动的。

记得有一次去外爷家走人户,父亲准备了十多斤手工挂面,担心路途中面条折断,就准备用报纸来捆扎,寻来找去,那些四开小报很难完全包裹住,这时,他积累多年的《四川日报》派上了用场。父亲小心翼翼取出两张,沿着中缝折痕裁开,不破坏版面,再收一下边,讲究的时候就用面糊把收口处粘合好,不讲究的时候就用棕树叶挑成细丝缠上几圈便成,一把五斤的挂面在《四川日报》的包裹之下就体体面面地捆扎好了。挂面到了外爷家,有时当天就会抽一些出来食用,更多的时候是给挂面松绑,拿出来再翻晒翻晒,晒干水分后,便于搁放。外爷读过两年私塾,能看懂一些文字,当他打开还能阅读的包过挂面的《四川日报》时,一抹夕阳打在他的脸上,山村变得格外温暖。那时候,我觉得父亲虽不是新闻的采编者,但他是报纸的搬运工。


【资料图】

1999年我在成都落脚安家后,父亲每年都会来成都住上三五周,每天步行上下七楼,买菜、打牌,周而复始。后来父亲以生活不习惯为由,回了农村老家。父亲每次来成都,他都要提一个仿牛皮做的宽大公文包,装的无外乎是一些老式钢笔、笔记本、老花镜、保温杯。我一直纳闷,要装下这些家什用不着这么大的公文包啊?但几年里却从未打开看过。有一次,好奇心使然,在深夜我悄悄打开,里面居然躺着几份报纸,大部分都是过期的《四川日报》。我慢慢地拉上拉链,想象父亲戴着老花镜看报的样子。我猜测父亲有佯装知识分子的因素在里面,因为父亲从来就爱面子、要尊严,他不想在大城市里让城里人看不起他,也不想给我这个文学青年丢脸,他就把报纸装得满当当胀鼓鼓的。“包”有诗书气自华,里面的报纸给他撑了不少的“胆”,他在这个城市行走,多了些底气。从第二年来成都后,他习惯用摩丝,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亮,让自己看起来精神,在五彩缤纷的世界不输颜色。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但他试图有着知识分子的派头,让内心变得饱满。

随后的几年,他很少去打麻将了,生活面越来越狭窄,甚至说有点枯燥。十几年前,手机报比较流行,我就专门给他订了,没事儿可以看看新闻资讯。后来他说,手机报太简短了,读起来不过瘾,刚了解开头就读到了结尾,看不到来龙去脉。后经人介绍,社区有个小的阅览室,他每天能花三四个小时去坐坐,他坐下来就专门挑《四川日报》看,他熟悉这张报纸,更熟悉每个栏目。有时候没看完的,就给管理员说,带回家里看,有时报纸过期了价值也不大,管理员还会多给他几份。很多时候父亲回来都是满心欢喜。

父亲在成都最长呆不过两个月,他始终觉得农村的那方水土才是他真正的归宿。他一旦回到老家,有了土地和庄稼,他就浑身精神。很少主动与我们联系的父亲,在一个周末的中午,突然打来电话,气喘吁吁地问我:“《四川日报》上有一篇文章署名赵剑锋的是不是你?”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。原来他专门步行三十多里山路到了区上邮局给我打电话确认这个事,得到我肯定答复后,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道:“我就说嘛,世上哪有那么多同名字的嘛!”然后,他又马不停蹄地原路返回,高兴得连口饭都没顾得上吃。

毕业之后我一直跟文字打交道,发表文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,便完全没把父亲的这份激动放在心上。同样让我自责的还有2007年5月,父亲组织了一帮中老年人和乡政府一帮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打篮球,他们赢了,问我这个消息可不可以上川报?我说,不能,这个消息最多能上通江的报纸,他当时很沮丧,哦了一声,兴奋劲戛然而止。我也随即挂了电话,既没有给他解释,更没有给他祝贺。我后来想,父亲看重铅印文字,当时我哪怕以一篇散文或者杂记的形式来把这事穿插其间发表,宽慰一下父亲也好。

2009年春节期间,父亲很郑重地召开了个家庭会议,他说地震后,很多行业都不好做,我们几个靠上班拿工资的就不要再给家里寄钱了,他说在《四川日报》上看到一篇报道,种赶黄草能赚钱致富,他决定把家里的几亩田地拿来种赶黄草。我们三兄妹听了后觉得还不错,弟弟是医生,赶紧咨询销路,我和妹妹在网上查找种植方法。根据父亲提供的消息,我们跟泸州的种子户联系上,他们可以提供技术指导。父亲便开始买种子,培土,施肥,锄草,照料......不过,一通操作下来,事与愿违,并没有那么好的收成,收效甚微,没亏本,但比种庄稼强。一年下来,父亲变得又黑又瘦,我们不忍看到他这么劳累,便跟他商量放弃这个项目。他很不舍,说川报上介绍的经验不会有假,一定是他自己的问题,他想去泸州的基地打一年工,回来保证大有收益。经过我百般劝说,拿气候、土壤等做对比,才“掐灭”了他想做一个“十万元户”的梦想。

父亲并没有多少学问和知识,也没看过多少书报,但《四川日报》在他眼里始终是神圣的。直到有一天,我把他带到红星路川报大厦门口时,那一排读报栏,长长的一溜,川报集团下属的各种报纸都展陈在橱窗里,报栏前更是人头攒动,那阵仗让他叹为观止。直到现在,每每谈起,他都感叹:“那才叫读书看报啊!”

父亲始终喜欢在山清水秀的农村,散发着勤恳而满足的光芒。他一生与锄头和镰刀为伴,也与文字和报刊为伍。在生活艰难困苦的年代,他拮据地活着,在丰衣足食的年代,他幸福地活着。

作者简介:

赵剑锋,男,诗人,作家。现居成都。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成都市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。曾在《诗刊》《星星诗刊》《诗选刊》《诗歌月刊》等国内五十余家报刊发表诗歌、散文三百余首(件)。著有诗集《剑照偏锋》《剑煮红颜》《众生相拥》等多部专集。多次荣获国内诗歌大奖。

推荐内容